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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、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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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等不及备车,梅鹤庭一路从公主府赶到宜春乐坊,素来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乱,袍角兜出的褶皱浸足清月冷晖。

    乐坊门前,有人早已守在牌楼下,专候着他不让进门。

    眉目乍被灯笼照亮,梅鹤庭幽沉的眸光暗隐,鼻梁两侧的阴影更为深重。开口喑然:

    “我来接公主回家。”

    堵在楼阁前头的青笠摇头道:“大人见谅。”

    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准此人入内,杨娘子也是这个意思,说他不是公主的良人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

    梅鹤庭默了默,不与她作色为难,垂敛长睫,从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揩拭手指。

    “开门做生意,无这般道理,便是客人饮酒寻欢,姑娘没有拦的理由。”

    眼前这一幕,让青笠没由来忆起那日梅少卿验尸的情景。也是这等肃容威仪,也是这样漫不经心,让人无从揣测此人的心思。

    暗夜沉昧,青笠后背无端起了层寒栗。

    “哟。”

    突然响起一声浑不吝的口哨,言淮步履轻飘下楼来,满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气,手上还拎着一个未起泥封的酒坛。

    他懒歪歪靠在迎门的彩漆梁柱上,让青笠姑娘先回去,抬起眼皮笑看来人。

    梅鹤庭平静上前,“坊禁了,我来接公主回家。”

    言淮扬手将酒坛子抛过去。

    五斤装的坛子,梅鹤庭接在怀里,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“知道你们这起子清流孤臣,大都看不起我们京都纨绔,小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,各自玩儿各自的,谁也碍不着谁。——可方才行酒令,阿姐出口便成章,倒唬了我一跳。”

    “未应尽是霜雪姿,欲开时,未开时。醉里谤花花莫恨,浑冷淡,有谁知。”*

    言淮负手努努下巴,语气平淡到极处,便显出邪肆:“不是想见人吗,喝。”

    梅鹤庭听见那半阙词,噤默半晌,抬手拍开泥封,仰头对着坛沿儿当街饮起酒来。

    洛阳少见的烈酒,宛如烧红的刀子,一口一刮喉,落腹灼肝肠。

    并非要争这口无聊的意气,是他要说明,无论他夫妻之间如何,都是他与宣明珠关起门来的家事,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。

    所以无论对方给他什么刁难,他都接下。

    不等喝到一半,梅鹤庭的前襟便湿透,酒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一线流下,没入襟领,又透出锦衣。

    言淮就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。

    突然梅鹤庭一口呛住,弯腰猛咳起来。

    文人有擅饮酒者,他属于不好酒的那类,除了新婚宴上敬酒——那还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挡去,他平生所喝的酒,加起来只怕也抵不过这一坛多。

    何况是烈酒。

    耳边响起一声嗤笑,梅鹤庭神情阴翳,用袖头抹了下颔,继续举坛莽饮。

    不乏有夜半寻欢的男子好奇望着这一幕,在旁窃窃私语。有说是兄弟反目的,有说是情敌争风的,倒比听伶人唱曲儿还津津有味些。

    待五斤酒水下肚,梅鹤庭头晕如斗,喉咙早已经没有感觉了。

    他身子不由晃了两晃,捏眉阖目,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:“让路。”

    言淮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瞧着他。

    “阿姐为你改变了很多,你连喝酒都没为她学会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,把梅鹤庭的脚步钉在原地。

    胃中灼热的酒海连成燎原之势,一下接一下冲击他的神思,须臾想起许多事。

    他在家少有饮酒时,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饮,于是他便忘了,当年赴春闱初入洛阳城,曾有快马自身畔驰骋而过,掠起一片麝影香风。

    白衫书生皱眉借酒招躲避扬尘,那当垆的酒家却高声问:殿下可赏光饮一斗农家浑酒否?

    当时他心中想,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张扬,连巷陌百姓都知晓,喝酒须以斗量?

    梅鹤庭竭力撑着最后一分清明,抬头望向乐坊二楼。

    那扇菱窗依稀灯光荧荧,人影俯仰交叠,似极欢乐。

    他不知宣明珠晓不晓得他在这里,或许知道的,却不在意。

    那扇光影通明的窗,离他那么远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宣明珠在翠微宫醒来是次日辰时的事了。

    日上三竿,透过纱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,双额太阳穴疼,嗓子眼亦干疼干疼的。

    她揉着太阳穴回想一番,竟忆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来的,轻叹一声。

    嬷嬷怕是又要生气了。

    “泓儿。”嘶哑的声音出口,宣明珠自己先惊了一下。

    随着唤声,阶下响起环佩清音,身着一水彩云方空纱衣的宫娥鱼贯入内,锦底软舄踩在地衣上,阒无声响,手中各捧琉璃盏、金玉盘,分左右整齐侍立。

    但见清茶香片,藻粉巾帨,项圈璎绦,玉珥珠钗,一递递齐眉奉于长公主面前。

    泓儿上去钩起帘帐,明皛的光缕穿过侍女柔曲如缎的腰背,正落在宣明珠浓密曲翘的睫梢,潋潋浮金光。

    她要了盏柰花蜜茶解救嗓子,润过喉,向外间左右看看,悄声问:“崔嬷嬷呢?”

    泓儿见殿下这副心虚模样,与小小姐做错事后的神韵如出一辙,忍住笑道:“殿下昨晚临宫门下钥才回,醉得很不轻,嬷嬷一直照料殿下,直到寅末才去抱厦补眠。”

    宣明珠无奈点了点眉心小痣,日前她才与嬷嬷保证过,再也不喝到烂醉,结果一见小淮儿回来,又忘乎所以。

    眼下这副身板子,往后真不能再豪饮了。要命的。

    草草洗漱过,她挥退众婢,问自己昨夜是如何回来的。

    “启禀殿下,”松苔一直侯在殿外,听问现身回禀:“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来的,一直送到殿门外,嘱咐许多话方才离去。”

    她多补充了一句:“还有梅郎君,属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时,便见他站在牌楼底下,一身酒气,还有一股子……怪味儿,仿佛吐过。见到言世子扶殿下出乐坊,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,却也未多言语,一路默默跟随公主的车辇回宫。

    “只不过他没有交鱼腰符,在内宫门被禁卫拦下了。属下走入夹道转头看,借着月色,隐约见那人还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”

    松苔尽职尽责,诸事回禀得巨细靡遗,宣明珠听了不但眼前有画面,而且似乎还有那味儿了。

    她蹙着鼻尖合计,梅鹤庭撞见恣白,眼神不善是有的,呕吐之事多半不真。

    以他的爱洁之癖,若真吐酒,只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换身干净衣服,哪里有耐心送她回宫。

    不过他怎会喝上酒了?

    宣明珠随即将此事抛在脑后,握着绞得半干的发踱到窗边,欲借清风松散松散昏沉的头脑。

    园圃中泥土湿润,海棠凋疏不如昨,泓儿说,后半夜落了场急雨。

    “琼影园的梨杏,皆零落成泥了罢。”窗边人浅粉的指甲一下一下扣击窗棂。

    秾桃艳杏,文人多以为轻浮不喜,殊不知春花最娇嫩不过的无非二者,经不起几场风雨的催折。

    旋开旋落旋成空,半点不由人。

    泓儿知晓殿下必定又想念柔嘉娘娘了,有意岔开话音儿:“对了,殿下前个命人寻的蟒服找着了,就在旧殿的柜龛中供着,只不过金蟒爪上刮了线,奴婢便送去内务府修补了,怕还得几日才能送回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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