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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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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。

    永远都是,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,强行拖着时鹤春。

    他要么也学时鹤春,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,不由分说破法破例,就把人放走……要么就做照尘,天日昭昭,一剑杀了时鹤春。

    这两种结果,都不会让时鹤春冷、不会让时鹤春疼。

    说不定直到现在,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,白日听戏夜间赏花,美滋滋抱着小酒壶。

    是他进退维谷、优柔寡断,害了时鹤春,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,回不了天上去。

    是他害了时鹤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,会是什么好差事。

    南面雨患刚停,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。由秋转冬,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,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。

    他们还要先换马车、再走水路,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,每夜都辗转,没个舒服的时候。

    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……他没法阻止,时鹤春要靠酒止疼。

    “这才对。”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,抱着他的小酒壶,裹着大氅,“你就不该管我喝酒。”

    时鹤春告诉他:“我要不是喝了酒,管不住嘴和脑子,才不会这么对你。”

    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,偷走他的酒壶,换一点甜酒酿进去:“你不喝酒,会怎么对我?”

    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,拍拍他的肩。

    秦照尘抬头。

    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,一板脸色,振袖拱手:“你我政见相左、注定分道,秦大人,今后生死不见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,密密匝匝,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。

    “……当真了?”时鹤春收了架势,弯腰看他,“吓唬你的,秦大人。”

    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:“死了咱们再不见,这不还没死。”

    秦照尘脸色苍白,慢慢摇了摇头,伸出手,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。

    他宁可当真,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。

   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、官被他罢了,前途尽毁在他手上,命就在他的剑锋……还来哄他。

    “你若是不喝酒,不醉着。”秦照尘想再多听些,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,极力暖着他,“就会跟我割席断交?”

    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,身体软垂着,头颈也无力,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。

    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:“何止割席,我还要给你使绊子,卸走你马车的车轮。”

    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,勉强笑了下,没有纠正时鹤春“使绊子”大都不是这么干……至少朝堂之上,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,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。

    有什么好纠正的呢,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,这是个祸乱朝纲、搅弄风云的奸佞。

    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,真想给他使绊子,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。

    “就该这么干,该跟我割席。”秦照尘低声说,“该跟我决裂,老死不相往来,然后报复我,至死方休。”

    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:“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,还是至死方休?”

    秦照尘被他问住,肩膀僵了一会儿,沉默着收紧手臂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……

    二十年,他和时鹤春,走到这一步。

    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……又盼着至死方休。

    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,两个都不喜欢,不如醉着,醉着没那么难受,又能依照本心。

    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,没一个选择一样,没一处地方相似,注定分道扬镳,偏偏命运绞缠。

    “别想这么多了,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。”时鹤春扯扯他,“不如睡觉。”

    “你睡。”秦照尘说,“你怕冷,我抱着你,暖和些。”

    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。

    他们这一路,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。

    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,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,睡了一夜,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。

    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。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,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,抱着儿子嚎哭,哀求神仙下凡显灵。

    时鹤春看了一会儿,叫停了马车下去,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,就叫人将酒烫了,一半灌下去,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。

    到底也是半大小子,身体没病没灾,筋骨强壮,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。

    老妇人感激不尽,拼命给恩公磕头,额头碰出了血。

    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,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,回了马车上,闭着眼继续养神。

    秦照尘试着抱他。

    时鹤春没拒绝,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,不知是睡是醒。

    马车走了不知多久,时鹤春才问秦照尘:“我娘为什么不要我?”

    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,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,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。

    时鹤春很少会喊“娘”,大多都是说“母亲”,因为礼不可废。

    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,也曾一头栽倒下去,以为再爬不起来过……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。

    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,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:“我也能提笔,也没废到不能动。”

    “何止能提笔。”秦照尘咽下血气,握住那只手,低声问,“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,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,薄了多少页?”

    榆木疙瘩终于被逼得会说好听话哄人了。

    时大人被哄得挺舒服,高高兴兴闭了眼睛,不再纠结这件事:“我的酒用完了,给我买新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大理寺卿掏钱,“前面就有酒家,多买些带着。”

    ……时鹤春就这么轻易被

    哄好。

    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、从不松口的大奸大佞,自己其实都没意识到……只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,百试百灵。

    秦照尘看得清楚,他知道时鹤春是为这个高兴,时鹤春是不喜欢死人的。

    时鹤春不喜欢看人死,喜欢看人活,喜欢从生死簿上往外偷人。

    也不只是生死簿。

    大理寺恪守律法、不可通融转圜,但总有法不尽事处。但凡有叫秦照尘辗转难眠的判决,有无辜受戮、不该死的犯人,一定在第二天丢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大理寺卿从不问时鹤春,时府那些下人都是哪里来的,怎么个个覆面,像是遮着刑烙。

    青云之上的小仙鹤,腔子里装着一颗滚热红尘心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,秦照尘这一路上,其实都在不停地想,能不能让大理寺所辖的刑狱多丢一个人。

    丢了,病死了,裹着席子扔了。

    这都是时鹤春的办法……大理寺卿穷思竭虑,尽力回想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么丢的。

    这也是秦照尘最后能想出的办法。

    到了这一步,大理寺卿终于再扛不住,想要破法乱法、亲手把自己维护的律条撕开一个口子。

    他知道他站在这条堤坝前,一道破溃,前功尽弃,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滔天恶浪。

   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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