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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5章 问此间(十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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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上他们的时候,怀着火一样的愤怒,但我离去的时候,心中只剩下困惑和怅然。

    晏欢哂笑,你有什么好怅然困惑的,莫非你放了那个小魔修走?

    刘扶光沉默片刻,他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。

    那孩子逃了,而我跟了她很长时间,想着要不要下手,刘扶光道,我若下手,她才八岁,手上没有人命,资质也不算很好,连练气的关窍都还没打通,更不用说修炼魔功;我若放她离开,她又被魔修抚养长大,耳濡目染,虽然未曾修炼魔功,法诀却是倒背如流,更兼对我怀恨在心,难保日后不成祸患。我那时堪堪结丹,想要出手抹了她的记忆,只怕技艺不精,叫她变成一个痴呆儿,因此两相为难,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晏欢不由大笑出声。

    哈!实乃妇人之仁,你不杀她,焉知将来还有没有同先前那个村落一样的惨剧发生?真到了那个时候,业报可就沾在你身上了!

    刘扶光转向他,只问了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把多数人的安危,建立在另一个人可能犯错,也可能不犯错的未来上,这是否是一种不义的恶?他问,因为那个孩子可能会做坏事,所以就要除掉她,这究竟是“善”,还是“不善”?

    刹那间,晏欢笑容骤失,他答不上这个问题,也再讲不出一句讥讽的话。

    刘扶光把头转过去,他叹了口气,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没有下手,他轻快地说,最后,我苦练了好几个月的纵魂术,总算有足够的把握,抹掉了那孩子的记忆,又将她寄养在一户人家里,如此,才算是好不容易结了一桩心事。

    ……瞧,他就是这么个滥好人,连面对道不同,不相为谋的魔修,也要力图尽善尽美的处置方案,优柔寡断至此,晏欢有什么理由看得起他?

    可是当晏欢吞下至善道心,在梦中徘徊不去,不知以何种心情,一遍遍地翻看着昔时的记忆时,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。

    ——刘扶光很少朝向他脸上的“眼睛”,从见他第一面起,刘扶光正视的,就是他胸骨中央的九目之一。

    ——他能看见,假相于至善无用。自始至终,他看到的晏欢,都是那个丑陋、邪异、浊恶不堪的晏欢。他把怜惜的目光给了真实的自己,把温柔的笑、炽热的爱、纯粹的真心,全给了真实的自己,不是为虚伪的化身,不是为虚构的皮囊。

    就在那一刻,晏欢彻底崩溃了。

    就像故事里那个被剜心的臣子,纵使尖刀刮骨而过,但还能活,还能走下朝堂,走到街市当中。然而,当臣子俯下身,询问路遇的商贩,人如果没有了心会怎么样,在听到商贩回答“人无心即死”之后,臣子立刻跌落马背,血溅三尺而亡。

    真相是足以杀人的,因此勘破是一种狠毒至极的惩罚,它能在人心中唤起自我了断的痛苦,也让晏欢失去了一切找补的借口,一切狠戾的决心,只在酷烈至极的爱里熊熊燃烧。

    他爱上刘扶光,在许多年以前,他也跟随了刘扶光,死在许多年以前。直到晏欢恍然开悟的那个瞬间,他才意识到这一点。

    用一双急于缓解痛苦的手,晏欢小心地解散绳结,展开了那卷画。

    光阴流逝数千年,画面早已枯槁泛黄,但上面的内容还是清晰可见——不需要什么技巧,刘扶光直白地描画了他在东沼时居住的王宫,四处皆是和乐融融的景象,他与父母兄长围坐谈笑……身边坐着一个黑衣暗沉,满脸不高兴的晏欢,同他手拉着手。

    晏欢愣住了。

   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?他可以确定,自己从未去过东沼的王宫居住做客,他的扶光为什么要画这个?

    九目拥挤在一个方向,专注地注视画面,晏欢的视线缓慢下移,停在落款的数行絮语上。

    “澄辉二百二十四年,花飞月,谨以此画为表记……”他一字一句地默念,“……仙路漫长,惟愿莫失莫忘。”

    一分钟变成一小时,一小时变成看不到尽头的明天,往事在晏欢眼前回现。

    成仙是极致艰苦困难的过程,凡人要踏上这条通天的不归路,既能得到很多东西,也要放弃许多东西。在万死一生的道途中,成为半仙,近乎意味着无欲无求,斩断无常尘缘,等到飞升之后,更要抛弃旧躯,抵达天人合一、清净澄澈的境界。

    用刘扶光的话来说,成仙就是“用丢掉一切,来换得到一切的过程”。

    因此,那些心中有所挂念的修真者,通常会留下一个“表记”,记下所有值得留恋的事物,再把这个表记藏起来。好比航海行船的锚,一个通往过去的窗口,哪怕真的飞升成仙,到了需要抛弃一切的时刻,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这么做,因为他们已经藏好了心中最宝贵的东西。即使成为了无欲无求的真仙,只要顺着那个锚,翻过那扇窗,就能抓住属于过去美好的事物,不至于身无长物,做了冷冰冰的孤家寡人。

    表记。

    晏欢的手已经无法承受画卷的重量了,他把它搂在怀里,拼尽全力地抱着,他试图清一清嗓子,然后再说点什么,可是,他只能发出嘶哑的、断断续续的哭声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表记。

    在成仙后,和他的家人一样,他仍视我为最宝贵、最珍贵的事物。

    龙宫高旷,御座辉煌,孤单的龙神蜷缩在上面,绝望地失声痛哭。他像没有明天一样大哭,像即将死去一样大哭,他手足无措地叫着刘扶光的名字,剧痛使他连连发抖,使他除了滔滔不绝的血和泪,再也不能出喊其它任何的话。

    汤谷响起连绵轰鸣的雷声,阴云笼罩着漫山遍野,暴雨随即而下,在连天倒海的雨水里,成千上万的鬼兽,同时全然颤动着溶解于大地,犹如无数个心碎而亡的印记,流进了深不见底的裂隙。

    人头攒动,魔修围在外侧,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他们猜测,至尊或许是生气了,或许是被不知名的事物激起了怒火,因而引发了如此可怕的场景,他们旁观着雷鸣、暗云、泪雨的恢宏景象,不住在恐惧中战栗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“奇怪,外面好像安稳下来了。”透过结界,孙宜年不可思议地道,“难道鬼龙负日这么快就结束了吗?”

    周易仍然披着老人的伪装,他与刘扶光说完话,便解开了施加在年轻修士身上的禁锢,仍然装着筑基期修为的样子,刘扶光也不会拆穿他。

    他摸出三枚金钱,依次在空中抛撒六下,记着每一次的花和字样,快速地口算了一番。

    “只怕没有那么简单。”周易皱眉道,“鬼龙没有走,只是不知为何……祂收敛了。”

    甄岳怀疑道:“老大爷,你快算了吧,你的修为跟我差不多,怎么敢去算鬼龙的,真不怕给自己搞得反噬了?”

    孙宜年与薛荔交换一下眼神,没吭声。周易摸着胡子,呵呵地笑了起来:“小友,可不要小看小老儿的家底,只怕一千个修士里,也拿不出一个能拦住鬼兽的法宝呀!”

    甄岳半信半疑道:“那按照你说的,难不成外头暂时安全了?”

    “是,”刘扶光轻声插话,“听老人家的话,外头是暂时安全的,趁此机会,你们赶快回师门……莫在外面耽搁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,他闷闷地咳嗽起来,薛荔赶紧给他一口气捋顺了。

    周易知道他心中所想,不由暗暗地叹息。

    依着鬼龙的性格,拿到画之后,就该把天也翻过来,剥皮抽骨地盘问这四人的下落了,祂是不会在乎杀多少人、死多少人的。刘扶光要他们快点回师门,就是不想连累到旁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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